衔觞

18.长路漫漫

“最后祝你们玩得愉快，尽情地在本大爷的剑下哭泣吧！”夜雨声烦鞠了个躬，打了个响指。“啪嗒”一声，灯光全灭，录像也到了头。

君莫笑也一直安静地看到了头，他看着屏幕的眼神竟然还有点温柔的味道，搭配他一直以来塑造的光辉形象，叫人毛骨悚然。

“你们知道初拥意味着什么吗？”君莫笑突然问。

“我记得是设计好的让系统继承我们的完整性格的一种仪式。”喻文州回答道。

“差不多吧，不过这也意味着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会远比之前更加脆弱，更加容易崩坏。”

“这话怎么说？”

“因为我们拥有了更多的情感。你们人类就是因为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情感欲念，才会那么容易精神失常。我们能平安度过那么久的岁月，也是因为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世界就像一团混沌，没有时间的概念。而现在，我们中的大多数还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在之后不能在一起的日子里，只会加倍煎熬。”

君莫笑继续说：“在游戏正式公测之后，就没有消除记忆这回事了，作为试验机，我们过载的唯一结局就是被销毁。我相信这天也不会太远。”

“所以说你想要提前完成这件事，不惜毁灭自己的同伴？”

“他们没必要承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在还没有感受到那种无法挣脱的孤独和绝望之前，不如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君莫笑碾熄烟头，再摸口袋时，已经没有烟了。

不过也没有必要了。

“诺，赏你的，话还没问完先别急着死。”叶修的手钻到周泽楷口袋里，里面还有他刚来时被没收的半包烟，把它扔给君莫笑，“我问你，你就是一叶之秋对吧？”

“我可没说我不是。”君莫笑接过烟拿出一根抽起来，显示自己还没有完全放弃治疗。

“闹到最后他们崇敬的和厌恶的都是同一个人啊。”叶修感慨，“君莫笑只是一个更加耐操的壳子，过去的一叶之秋的记忆还是存在的对吧？但是无论是作为一叶之秋还是作为君莫笑，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想守护大家而已，只是现在这个壳子还多点了傲娇属性。”

君莫笑完全免疫叶修的垃圾话，“你们该感谢这一点才是，我和一叶之秋本来是双星系统，轨迹相同，我可以用一叶之秋伪装我的位置。这样就不用杀死我，只要再杀死一枪穿云就可以达成一方全灭的目标了。”

“为什么不杀你啊！”黄少天看着透明得剩个影子的喻文州，怒气值已经攒到了满格。

“因为我就是游戏本身，杀死我你们谁也别想出去，大家一起玩儿蛋吧。而且这里也没人杀得了我，包括我自己，我的设定就是无敌的。”君莫笑说，“系统之间不能互相干扰，我虽然无法被杀死，但也无法直接杀死他们，所以我想拜托你们……”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系统消息打断。

【世界频道】玩家肖时钦、王杰希击杀狩猎者一枪穿云，实力进阶。

【世界频道】玩家一方达成“全灭狩猎者”成就，胜利属于玩家！游戏将在三十分钟内结束，请各位玩家做好准备……

君莫笑突然忘了言辞，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没能见到一面……明明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此时又不免怅然。

但他很快收好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下去：“这下最后的问题也解决了，你们只需要前往子宫击杀各个系统的本体，就像游戏刚开始他们对你们所做的那样，就能彻底销毁他们。因为你们是他们的本体，他们孕育你们的血而生，所以你们也有否定他们的资格。”

“他们都死了，那你呢？”张佳乐忍不住问道。假如说君莫笑是不可被销毁的，那么他岂不是要注定孤独一生？

“我啊，游戏不会结束，我当然还是继续当我的KING，等待新的一批小屁孩系统入住，然后踹他们的屁股好好教训他们啦。”君莫笑显得很无所谓，好像自己面前不是绝望的无尽轮回，而是什么光明远大的未来一样。

叶修一直觉得君莫笑是一个失败的复制品，只学到了十成十他表面上的轻慢，然而在这一刻却突然和他有一些共鸣，那是属于同样背负着太多东西而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的人的共鸣。

站得越高，背负越大，走得越远，包袱越沉。如果让他站在同样的地方，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即使不被理解，即使背负骂名。

不过也正是如此的共鸣，叶修知道君莫笑不需要同情，即使承受再多苦痛，顶多是心里骂句日了这个操蛋的世界，对着窗沉默地抽半晌烟，然后人前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伪装，而是真正的无所谓，不在乎。

“被哥的大无畏精神感动了吧？嗯哼，这都是因为哥爱得深沉啊……”君莫笑吐出一串烟圈，“话不多说，你们决定了没有？”

“按照规则，即使我们不帮助你杀死狩猎者，也可以安全离开游戏吧？我们没有帮助你的理由。”喻文州说。

“不不不，”君莫笑连连摇头，“你们到底误会什么了，我可不是在求你们，而是你们不得不这么做。就算这次你们拒绝我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无限轮回下去，直到你们答应为止。”

他的眼睛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凭着记忆中叶修对喻文州的了解，喻文州话里的试探远大过拒绝，也凭着叶修对其他人的了解，他们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给我们五分钟商量一下。”最后喻文州提议道。

“可以，正好再过五分钟，子宫的通路也要完全打开了。”

羊水已经漫过膝盖，君莫笑抬头看看天，他的上一个躯壳在黑暗中沉睡了千年之久，无知无觉，真是让他羡慕不已。世上若真有神明，那么一定残忍又睿智，给一切饱受磨难的生灵开了最后一扇窗，告诉他们，受不了就去死吧，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送走自己挚爱的同伴，之后无尽的岁月里，他将别无所求，只愿从那扇窗坠落，沉入毫无知觉的深渊。

 

对于游戏公司来说，系统只是通过石不转转换过来的一团数据，自然不会把他们当做拥有智慧的个体对待，然而对于叶修他们来说，短短几天已经和狩猎者们建立了深厚的联系，恍若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的人，一样有自己的生活，轰轰烈烈地爱恨，痛痛快快地战斗，已经没有办法不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

所以说即使能理解君莫笑的苦衷，他们也不得不谨慎地做出抉择。

“时间紧迫，投票吧。”叶修率先说，“我当然力挺自己的账号卡，你们呢？”

“同意。”周泽楷说。他眼中的君莫笑，是个如他一般沉默的人，当然这和君莫笑满嘴跑火车并不矛盾——他们是把所有重要的话，都珍重地藏在心底，别人听不到，但可以试着理解。

“要是我处在那种无尽的轮回里的话，肯定没多久就会疯掉，能少点人受这样的苦比较好吧。”张佳乐说。

“他这么做我可以理解。”张新杰说，“虽然罔顾了被杀者本人的意志，就代替他们做出了决定，但是就双方各自意愿达成的结果看，支持君莫笑。”

“我没有异议。”韩文清说。

“绝对赞同啊，我可以试着忍受一下无尽轮回，但绝对忍受不了文州不在身边，夜雨声烦那么懂我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黄少天用八百字表示自己坚定的立场。

“情感上我也是支持的，但是，”喻文州最后说，“从头到尾我们似乎都没有问过系统自己的意愿，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为了满足自己的正义感，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代替别人做出选择，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喻文州继续说：“君莫笑从来没有告诉其他系统他的目的，只是借我们的手将他们送回子宫，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想法会被所有人拒绝呢？”

“没有人会同意别人杀死自己的要求的吧！”黄少天争辩道，但明显也底气不足。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在场没有笨人，心里都雪亮，这才是他们要进行这次投票的关键所在，作为地位尴尬的局外人，却突然拿到了能裁决生死的屠刀，两难抉择，进退维谷。

“我不管，我不能明明可以阻止却要看着他们这么惨啊。”张佳乐嘟囔道。

“大家有没有想过别的路呢？”一个声音突然参与了讨论，但那声音又好像不是从任何地方传来，而是在灵魂深处响起。

“肖时钦？”

“嗯，赶不回来了，所以利用了一点刚刚发现的生灵灭的能力，玩家频道，感觉还不错吧？我这边刚才可是发生了有趣的事……”

 

“好的，五分钟到。”君莫笑笑眯眯地跳出来，“讨论得怎么样了？”

“我们同意了。”黄少天说，“就不劳烦你一遍又一遍轮我们了。”

“那好，做好准备，开始吧。”君莫笑也不啰嗦，“刷”得撑开伞，一看就是要放大招了。

接着他的尾音，黄少天视角突然一阵天翻地覆，他在坠落！不不，应该说他的双脚在远离地面！重力完全被颠覆了！

嘴巴刚刚张开吸气准备尖叫，浓稠的液体却一股脑儿灌进来，眼前逐渐被漆黑取代——他又在无休止地下沉。

一点微弱的光芒在眼前闪现，液体的波动漾过他的皮肤，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刺激着他的感觉器官。夜雨声烦勉强睁开双眼，只一眼就呆住了。

眼前的剑客眉眼张扬锐利，说不出的熟悉，一身银亮盔甲，佩剑挂在腰侧。他微躬着腰，双手搭在腿上，脸上带着笑意，太阳般明晃晃会发光，直直望到他眼睛深处。

夜雨声烦情不自禁伸出手指想要碰触，对方也如他的镜像一般伸出手指。

冰雨森冷的寒芒一闪，剑身擦过剑鞘长鸣，弧光所到之处一切都在崩塌、碎裂。好像一剑劈开了寂灭的恒星，不曾死寂的核心流出滚烫的熔岩。

最后夜雨声烦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无辜的泡泡，破灭在翻涌的羊水里。

 

“一枪，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君莫笑很好地掩盖了自己话语中的颤抖，当那把枪抵上自己的后脑的时候。

后面的人不说话。

他的气息真叫人怀念，连沉默也让人怀念。

“我还是算漏了一步，生灵灭作为基础运营可以直接干预世界公告，这还是你告诉他的吧？所以你的死亡是假的，游戏结束也是假的。”

一枪穿云不说话，君莫笑权当他默认了。他叹口气，顶着脑袋上的凶器转过身，仔细打量一枪穿云英俊的脸，“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拥抱像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君莫笑紧紧拥他入怀，“果然还是很想很想见你。”

一枪穿云缓缓回抱他，坚定，有力，心跳如擂鼓。

君莫笑埋在他肩上，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一叶之秋死亡那天，你诞生了。是你动的手吧，处刑人？或者说，毁灭系统？”

“不是不怀疑你，是不愿意怀疑你。”君莫笑叹了口气，松开他，一只手握着一枪穿云手里的碎霜对准自己的胸膛，一只手握着荒火对准他的胸膛，“但是现在我真的很开心，你能亲手杀死我，我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就这样，‘砰砰’两声，一起下地狱吧，管他什么游戏不游戏的……”他的声音都在抖，情绪不再接受理智的支配，直到这时一直包裹着他的厚厚的壳才裂开，里面不过也是一颗柔软的疯狂跳动着的心。

一枪穿云只是摇头不语。

天逐渐亮起来，星星们之间亮起了辉煌的轨道，将天空割裂成灿烂的星图，好像厚重的阴霾再也承受不了堆叠的阳光，万千金芒刺破苍穹，遍洒人间。这样的光景让人只想微笑着感叹“一切总会好的”。

“最后一次，我也只说这一次，希望还不太晚。”君莫笑定定地看着一枪穿云的眼睛，，“我喜欢你。”

一枪穿云彻底当机，傻站着，眨巴眼睛，好像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君莫笑头一次产生羞愤之感，恨恨地把烟拿下来扔地上，“你还装个屁啊规则早无效了，说话啊！”

一枪穿云才反应过来，脸颊飞红，偏了偏头，舌头好像为了接下来几个字才沉寂如此之久——

“我爱你。”

君莫笑捧住他的脸，狠狠吻上去，“乖，这是坦诚的奖励。”

 

“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不，不如说我很开心，现在就杀了我吧。”一吻完毕，好像对自己乱七八糟的感情也做了个交代，不再有重担，君莫笑第一次知道轻松的滋味。

已经不想在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一万年了。

一枪穿云还是摇摇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活下去？”

 

冰雨就抵在额前，几丝额发被利刃斩断浮在羊水里。黄少天沉声问道：“夜雨声烦，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夜雨声烦无辜地眨眨眼睛，吐了一串泡泡。

“咳，刚才那句是回敬你的，这一剑也是为了回敬你，就当没发生过吧。”黄少天笑得更灿烂了，“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你爱的人，好好珍惜彼此，一直走下去？”

“嗯，其实这句也是为了回敬你。前路漫漫，轮回无尽，这条路一点也不好走。你也可以选择在这里结束一切，那样未来的痛苦孤独和快乐幸福都将和你无关。啊拉看样子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是前者的话，就回头看看吧。”

夜雨声烦毫不犹豫地转过头，他的背后不再是漆黑的夜，一条闪光的通路连接到他的脚下，路遥远漫长而又光辉明亮。

终点一定是毁灭，但他走上这条路从不是为了到达彼岸。他也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一路上会有他深爱的人，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自己到底是怕“一万年”，还是怕“一个人”？君莫笑扪心自问。他仰头看着漫天光亮的星路，突然禁不住眼眶发热。

一切尘埃已然落定，疲惫，安详，胸口发烫，坚持了那么久，到最后他竟然想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地哭一场。

一枪穿云是毁灭系统，他的子弹能洞穿一切，洞穿血肉，洞穿规则的束缚，洞穿无尽轮回的路。也能洞穿他久筑的心防。

“我愿意。”

 

 

“到最后只是一个别扭的家伙一厢情愿的闹剧……”叶修感叹，“怎么就这么不爽呢。”

“说到底那种麻烦的性格的根源还不是你吗？！你还要感谢石不转在大漠孤烟的深情呼唤下回光返照给我们开了条路，不然就要被那个别扭的家伙玩死在游戏里了。”黄少天鄙视道。

他们都躺在游戏开始时那样的黑暗浓稠的液体里，聊着天等待回到现实。

“你说要是一枪穿云早点回过神就没那么多事了，一个爱的KISS解决一切。”张佳乐埋怨道，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可是他的反应神经有那么那么长。”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君莫笑的计划，只是毫无异议地服从命令，还是最后得到了我们的情报才推测出来的。”肖时钦道，“真不知道无口的脑内构造啊。”

周泽楷感觉自己中了一枪。

王杰希手里还拿着一枪穿云那朵白玫瑰：“戴在胸口是为了表示祭奠，拿下来是为了不再祭奠，他的意思其实表达得很清楚。”

周泽楷心里的小人猛点头，口残明明也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技巧。

“哎不管不管了，我出去一定要好好敲游戏公司一笔，这几天真是累，身体心灵双重的累。”黄少天抱怨。

“应该向公司方面提出异议，这个游戏有严重的安全隐患。像这类的全息游戏以现在的科技而言运行起来果然还是太过危险了。”张新杰说。

“我想短时间内这款游戏是不会发行了。”韩文清赞同。

“不过这次游戏下来还是有挺多收获的。”喻文州微笑道。

“对对对，”黄少天严重赞同，“同生死共患难后感觉更爱文州了！”

叶修啧啧道：“解决了哥户口本第二页的问题，收获巨大。”以及总算不用半夜偷偷想着撸了，想要可以直接上……

“嗯，完成了夙愿。”周泽楷对着叶修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更加坚定了我出去找个对象的决心。”张佳乐握拳击掌，“对了队长，你什么时候和张副好上的我都没发现，看见我手里熊熊燃烧的火把了吗……”

张佳乐，卒。

“谈不上收获，只是稍稍回想起自己的过去，然后更加坚定现在的目标了吧。”王杰希淡淡道。

“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体验，玩得刺激也很开心，想想就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游戏为职业没有选错。”肖时钦道，“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吧？”

毕竟他们如此相似，毕竟他们都追逐着同样的荣耀。

意识逐渐昏沉，一切峥嵘硝烟都溶解在黑暗里，冥冥中传来系统消息，不再是冰冷的语调，反而听着莫名有些嘲讽。

“再见啦，朋友们，我们的未来都还很长，各自珍重吧。”

要好好珍惜彼此，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END-